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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格的杀手(骸纲/家教全架空)

注意事项:

1,CP为十年骸纲,来自家庭教师hitmanreborn。

2,全架空,现代背景;六道骸是记者人质,泽田纲吉是杀手。

3,2W+字,短中篇,请耐心食用。

谨此向电影《完美的世界》致敬。

 

BGM: Outlaws of Love

 

不合格的杀手(十年骸纲/架空)

 

有恨才会想要改变世界,但只有爱才能改变世界。

——《不合格的杀手》

 

1

小巧精致的录音笔闪着红灯,女主持轻启朱唇,语调轻快。

“那么我们开始吧。六道骸先生,请问您如何评价彭格列这个组织的创始人泽田纲吉呢?”

“他啊——”对方沉吟后一笑,“他让人想为他改变世界。”

“诶?不好意思,请说得更具体一些好吗?”

“泽田纲吉曾抱着改变世界的想法,但他后来放弃了——他没能改变世界,但他改变了我。而我,正因为有他的存在,才会想改变世界。”

“听起来还真是很复杂呢,不过可以看出他对您非常重要。听说您曾经与他单独共处过一段时间?”

“是的,这次的新书就是以这段奇特的经历为主。”

“那就请您为我们简单介绍您的新书,《不合格的杀手》……”

……

 

2

泽田纲吉是全球著名的通缉犯,他一手建立了杀手组织彭格列。

彭格列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杀手组织,跟其他收钱就办事的杀手组织不一样,它有自己的信条:只要你的目标是该杀之人,即使你无钱可付,他们都会追杀到天涯海角;只要你的目标在他们看来罪不至死,即使你摆出金山银山,他们也不为所动。

意大利警官里包恩对这种信条嗤之以鼻:“他们看起来像是正义战士,如果他们那套幼稚的东西叫正义的话。”

 

这是正义吗——

如果杀一个持枪抢劫的杀人犯是正义;那么杀一个救了你孩子的人呢?

如果两个身份是同一个人,那还是正义吗?

为了维持正义,人们愿意付出生命的高昂代价。但是,他们为之不惜杀害同类的,是正义吗?

退一步说,维持了正义,这个到处都是错误的世界真的能变得更好吗?

 

彭格列的首领似乎正是陷入了这个无解的疑惑之中。因此,彭格列成立十年以来,他们所犯下的人命大案越来越少。

在最近的一次行动中,有一位罪犯——他正在抢劫一家便利店,还杀了店长——却没有死,只是被彭格列的杀手打断了四肢。据那位当事人的口供,他之所以会被放过一马,是因为那个店长正要强暴来买糖果的女童,而且有店员为他作证。

“所以你是在抢劫的过程中,顺便判了那个店长死刑?”

“好吧,警官……我确实是想抢劫。但是一进办公室看见那个畜生在脱裤子,我就忍不住开了枪。”

“然后你被那个自称是彭格列杀手的人打伤了?”

“是的。”

“那个人说了什么吗?”

“那个人说‘或许你不该用这种方式’,然后就冲我开了四枪,我差点疼晕过去。”

“至少你还活着,幸运儿。彭格列手下从来没有活口。你看到那个人长相了没有?”

“没有,那个人戴了很大的墨镜。个子大概跟警官您一样高,头发是褐色。”

“声音呢?”

“听起来很年轻,是男的。”

“他还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不过,他后来对那个躲在角落的店员说了一句话。”

“那个目击者?他好像没有受伤吧。”

“对,他没有受伤。那个人对他说‘如果是以前,我不会放过沉默的帮凶,但是现在,我不会强迫别人发出正义的声音’。”

纸上的笔尖停顿了一瞬:“好,我们知道了。谢谢配合,你可以回去了。”

 

年轻的助手正在向上司汇报案件情况。炎热的夏天把一切都刷上一层亮色,就连巴吉尔一贯沉静温和的蓝眸,也在此刻放出了咄咄逼人的激动光彩:他和里包恩在这些年来一直追查彭格列,而彭格列上一次在意大利出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比起跃跃欲试的巴吉尔,坐在办公椅上的里包恩则非常淡定。他翻了翻巴吉尔递过来的文件,马上得出结论:“这次彭格列的杀手应该只是碰巧路过,他们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能这次这个人确实不是他们的目标。但是属下认为,从最近几年的记录看来,彭格列有金盆洗手的倾向。”巴吉尔谨慎地说道。

“他们的手上染了十年的血,真能洗得掉的话,这世上就没有我们警察存在的价值了。”里包恩把资料夹合上放在一边。

“那些替天行道的背景故事会让我们在审判时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长官。”

“只要我们的法官不是感情用事的白痴就行。舆论压力都是自找的,别看报纸、别看手机、别看电脑、别听电台、别听胡话。”里包恩轻车熟路地填着预算审核表,头也不抬地说道。

 

“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巴吉尔把犯人转述的话重复了一遍。

里包恩手中的笔停了一下:“看来这回来的是条大鱼,独一无二的那条。”

“您是说,他们的首领泽田纲吉来了?”

“没有人可以用那种代表整个彭格列的口吻说话,而那种口吻他用得太自然了。”里包恩用一种“这显而易见”的语气谴责道,笔尖继续动了起来。

“可是这个证据也太牵强了……”巴吉尔扶额。

里包恩抬头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是我的助手,而我是你的上司。有时候你得学着跟直觉走,巴吉尔。”

“好吧,以后我会注意的。”巴吉尔生硬地转移话题,“您觉得这次彭格列的目标是?”

“很明显,他一定是为我们保护的那位鲁索先生而来。”

“说实在的,我真不想保护他。”

“他又炫耀他的恋童癖了?或许我该说虐童癖。”里包恩面无表情地说道。

巴吉尔皱着眉回忆道:“差不多。碧洋琪也说,如果彭格列真来索命,她会打开门让他们进来的。”

“她开玩笑的。”

“如果她不小心假戏真做了,我一点都不会惊讶,当然也不会遗憾。”

“对,然后我们就要做好集体被罚薪的准备。”

 

巴吉尔深吸一口气,终于提出了正题:“我们能不能利用他设套抓住彭格列?”

“我不觉得设计一个你根本无法控制的圈套叫做设套。而且,巴吉尔,你最好别忘了——你保护的也是一条人命,而你面对的是一个杀人犯。”里包恩一向很冷静。

沉默了一会,巴吉尔垂下眼,答道:“……我明白了。”

里包恩深深地看了年轻的助手一眼。

“不,你没明白。不过以后你会明白的。”

窗外的阳光沉默地灿烂着。

 

3

这个世界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潮湿的角落,那里滋生着令人作呕的霉菌。面对这些霉菌,有人选择了粉饰太平,有人被蒙在鼓里,有些人则以讹传讹,有人像里包恩他们那样修修补补……而泽田纲吉选择了以暴制暴,用更强大的暴力去粉碎那些肮脏的、堕落的、恶心的、欺凌弱小的暴力。

他不一定是对的,他深知自己只是黑暗中的一员,但是他能利用黑暗做些光明做不到的事情,信仰他的人们崇拜这深灰色的光芒。他的双手染满鲜血,有死有余辜者,也有被无辜牵连的人;他经常失眠,辗转反侧,但好过那些良心泯灭的熟睡者。

 

泽田纲吉此行的目标是一个逍遥法外很久的混蛋。

这是一个母亲的委托:她拿出了所有能找到的证据,跪下来求他为女儿复仇——她的女儿因为不堪两年前那段被施暴的记忆而自杀。她们没有遇到疏而不漏的法网,经历了上诉、败诉、求助媒体、被威胁恐吓以及险些被灭口等等,却无法让恶棍得到应有的制裁。

泽田纲吉蹲下身,捡起那朵因下跪而掉落的白花,细心地为她戴好。他问:“您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那位被毁容的女士拿出两本存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极力往他手里塞。

泽田纲吉没有收。他怜惜地为可怜的女人擦去眼泪,微笑道:“我更希望您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于是泽田纲吉从日本千里迢迢来到意大利。在确认那人的罪状后,他准备在今夜出手。

他在擦拭枪管的时候叹了口气。因为即使这个畜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他会按彭格列的惯例把罪行证据放在死者身边),那位母亲也无法真正得到幸福。

 

泽田纲吉把弹匣装好,举枪,眯起眼瞄准了万里之外的云朵,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他的习惯,对着天空瞄准试试手感。比起开枪那一瞬间的快意,他更喜欢等待和瞄准的过程,就好像这一枪箭在弦上也可以不发一样。

他放下枪,又叹了口气。创建彭格列已经十年,但他越来越迷茫: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吗?

 

人类是生来就会犯错的悲哀生物:犯了一个错,然后在补救的过程中又犯下更多的错。这个世界构建在重重必然与偶然之上,正与误,爱与憎,宽恕与仇恨,全在人的一念之间。

所以,真的有对与错吗?

真的有他坚持的正义吗?

真的有他心中的完美世界吗?

如果真的有,那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当初他怯懦地继承了黑手党家族,后来他执意把黑手党改造成伸张正义的杀手组织,以为可以把所有错误一笔勾销,甚至拨乱反正。但是一路走来他才发现自己实在太天真,大错特错。最后他不仅对这个世界的黑暗面无能为力,而且还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推上去的石头从山顶上一遍遍滚下①。

十年了,葬在泽田纲吉手上的人命已经太多,但他仍未能透过血色得见希望的一角。

他已经累了,可是积重难返。

 

夜幕温柔地拥抱着水城威尼斯。几条街外的河水不小心揉碎了月光,石桥听着情人们的低声絮语,餐厅厨房的后门默许了黑猫的潜入。

瞄准镜里的不赦恶徒正在几个警卫的保护下吃着最后的晚餐,灯光昏暗。

在扣动扳机的那一瞬,泽田纲吉由衷地高兴又痛苦着。

 

①: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因触怒众神,被罚推巨石到山顶。巨石永远未到山顶就要滚落下去,令他前功尽弃,而他必须永无止境地重复这样绝望的工作。该故事通常用于形容永无休止的绝望苦役。

 

4

这个世界上,有着裁决公平的司法机构,还有象征着道义的舆论,因为人们担心法律漏洞太多。但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幻觉——所谓的舆论,只是少数别有用心者的声音。它们之所以能汇聚成看似不可阻挡的正义洪流,只是因为不愿戳穿皇帝新装的人太多。就连那些由弱势群体发出的异议,也恰恰证明了强者的强大。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潜规则之一:正义是强者的正义,道义是弱者的道义。

 

不过,六道骸乐于见到这种人云亦云的情景。

因为他正是一个舆论制造者——如果说得直接一点——一个记者。但是让他按着上级的指示乖乖抄通稿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六道骸是一个消息极其灵通、目光极具前瞻性、脾气极其捉摸不定的大牌记者。他那神鬼莫测的情报能力和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让老板又爱又恨。

“你不是做不到最好——就是不肯尽全力,你这是浪费天分!”那位爱才如命的老板不止一次对着六道骸交上来的稿件咬牙切齿。

而听者会摆出礼貌斯文的微笑,耸耸肩表示“狮子不会跟一只瘸腿老羊搏命”,然后在老板的咖啡泼过来之前闪身出门。

 

六道骸以人物采访出名,因为他总能用独特的角度和丰富的材料带给读者无限惊喜。对于采访目标,他没有固定的选择标准,上至现任总统下至退役军人,都是能让他名噪一时的好素材。更不用提六道骸最近几年推出的总统传记系列了——他用金钱和名气上的胜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不代表六道骸就此成为传记作家或者自由撰稿人之类。他仍是一个记者,一个每到周日晚上会头疼、领着固定薪水的上班族。只是他各方面的特权多了点,比如每年高达三个月的自由支配时间,又比如老板对他各种嚣张行径的含恨默许。

还比如现在,他收到了一条言简意赅的短信,来自他最可靠的情报渠道之一:

“速去威尼斯。彭格列出手,疑似泽田纲吉。警官里包恩、巴吉尔。目标图利奥·鲁索,虐童悬案。”

六道骸危险地眯起眼,这通常表示他很兴奋,很好奇,还很愉悦。

彭格列,泽田纲吉,这个素材他等了很久。总统又如何,这个黑暗中崛起的光明传奇才能配得上让他倾尽全力,奉上一场最盛大的演出。

“这就出发。”

志在必得的微笑。

 

5

……

其实在这次偶遇泽田纲吉之前,我已经追踪彭格列多年。家里收集的关于他的剪报有厚厚的几本,相关的研究资料也整理了不少,甚至为了更深入地了解他去自学犯罪心理学等等。我能背下他的身高体重的推测值,能对这十年来彭格列所做的重大案件如数家珍,能依据自己的分析推测他的手法和心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对泽田纲吉的了解,至少从书面上,已经跟我对自己家人的了解差不多了。老实说,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妹妹库洛姆的身高,也不知道她偏爱什么牌子的香水。

所以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会对泽田纲吉的行为毫无反感的缘故。因为我足够了解他,我清楚他的底线,我能理解他想做的事。

而且,泽田纲吉不仅没有让我失望,甚至让我庆幸自己没有选错追踪目标。他非但没有杀了我,而且他改变了我。

……

——《不合格的杀手》

 

6

人们总是认为,充当信息传播渠道的记者是他们观察世界的放大镜。殊不知,他们赖以观察世界的其实是哈哈镜。

对于自己的职业定位,六道骸有着自己独特的认识。他曾对一位采访对象提起过——他从不对采访对象打开心扉,但在那位女作家的似水眼眸面前,他突然有种倾诉的冲动。

“我有一个观点,露切女士,不知道您是否认同,”六道骸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们的世界已经堕落了——好奇真相的人害怕真相,大声嚷嚷的人不明真相,真正知道的人隐瞒真相。而我们这些记者,就是三者集于一体的人。”

露切微笑,眼神清澈:“正如您所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穷极一生也无法看见全部真相的盲人。但是,如同天空包容万物——或许混沌才是世界的常态。”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举杯致意。

 

晴朗的高空,无声翻滚的云海,被阳光烤得发烫的窗户。

六道骸在前往威尼斯的飞机上发了封请假的邮件给老板,不到半小时对方就回信欣然同意(“你怎么又要突然休假!再这样就别回来了!”)。然后他打开情报搭档传来的资料,前两个文档是关于那两个警官的资料,最后一个是图利奥·鲁索的档案。

图利奥·鲁索。六道骸看着这个眼熟的名字,皱起了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继续读了下去,看着资料上那些儿童的惨状,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以一个鄙夷的挑眉终结。

一个杀人犯去杀一个强奸犯,难道就可以负负得正了吗?

“这个世界……还是堕落吧,然后轮回。”他嘲讽地说道,手指轻叩飞机的舷窗。

外面的白云厚重而绵软,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天真纯洁。

 

7

只要是对彭格列略有耳闻的人,都不会怀疑泽田纲吉的身手,更不用提追踪了他好几年的巴吉尔。他深知这个在照片上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青年,实际上杀人的手法狠辣到什么程度——更准确地说,是利落。

里包恩曾经对他说,泽田纲吉要么是一个心很软的人,要么是一个很冷酷的人。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的狙击技术绝对一流。

巴吉尔问为什么。

里包恩指着照片和尸检报告说道,全都是一枪毙命,目标还来不及感受痛苦。

 

图利奥·鲁索也是这样的命运。

一点黑洞从后脑勺穿到眉心,脑袋栽进油腻的餐盘里,表情惊愕又茫然。

巴吉尔并不热衷于这次的保护任务,因为他很清楚,保护的人死有余辜——但是亲眼见到被保护人死亡又是另一码事。他一方面佩服彭格列的干脆手段,一方面觉得被甩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那边的公寓楼!”碧洋琪突然惊呼。

“我去查,碧洋琪你先带人追!”巴吉尔简短地命令道,他也看见对面公寓楼的一扇玻璃上有一个鲜红的“V”字形。那是泽田纲吉留下的彭格列标记,在那间房间里肯定有图利奥·鲁索的罪证。他恨恨地边跑边想。

 

办公室在深夜还亮着灯。

“看到你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就知道任务失败了。”里包恩平静地递给巴吉尔一杯水。

“谢谢……”巴吉尔接过杯子,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泽田纲吉这次没有手下留情。”

“其实有时候我很欣赏彭格列,他们偶尔还是会选对一两个目标的。”

“我也这么觉得,”巴吉尔有些烦躁,“但问题是——泽田纲吉这次不仅杀了人,还绑架了一个人质。”

“泽田纲吉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绑架人质,”里包恩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好笑的冷笑话,“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是他的风格,虽然他不能每次都保证这一点。”

巴吉尔焦躁地把水杯重重放到桌上:“但是他确实这么做了!他用人质要挟碧洋琪放他走,在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记者已经被他带走了。”

“真奇怪,”里包恩若有所思地摇头,然后皱眉道,“你被记者找上了?”

“不,他没有跟我们联系过。我们还是看了记者证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出名的六道骸。现在怎么处理?”

“联系他的报社和家人,不过让他们安静。泽田纲吉不会灭口,也不会要赎金,让他们等着。”

“我不是问这个!”巴吉尔提高了声音,“我是问,保护目标死了,我们还去追他吗?”泽田纲吉很快就会逃出他们的辖区,到时候就非常麻烦,说不定需要联合其他警局一起行动。

“追,”里包恩面无表情地说道,“只要不出意大利。”

巴吉尔有些兴奋:“我这就去跟其他辖区的警局联络!”

“让碧洋琪去,她比你熟这些。你写这次的任务报告,”里包恩淡淡道,“我要看到一个完整的过程,我还要知道泽田纲吉为什么会绑架一个路人。”

 

8

绑架一名记者是很糟糕的选择,因为这会造成一片关于绑架道义之声的声讨。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愤慨的反应,是因为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对职业的期待与实际表现混为一谈。但事实上,往往是记者以道义之名绑架了别人。

不过六道骸不是以上任何一种记者,因为他懒得找理由,更不屑于做那种歪曲别人观点的事情——他只是会做得更直接而已。

 

泽田纲吉那天的逃脱其实很惊险:他为了一击必杀,选择的地点太容易暴露,离警察也太近了。就在他拐进一条不为人知的黑暗巷子时,前面有人慢悠悠地走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月光照不到对方的脸庞,只照出了高挑的身形。

“那一枪真是漂亮,彭格列。”对方还悠闲地鼓起掌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请你让开。”泽田纲吉谨慎地打量着这个计划外的陌生人:手上目前没有武器,看不清脸,不认识这个声音。

“我是六道骸,”对方居然做起了自我介绍,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优雅地行礼,“希望能采访您,泽田纲吉先生。这里不适合说话,不如我们一起走?”

泽田纲吉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弄清楚那人的目的和来路,但后面还有追兵。先逃出去再慢慢调查这个人,他暗暗想道。脚下突然发力,他向着那个男人猛冲过去;右手改为枪托朝外,正要狠狠砸下却被六道骸侧身避过。对方整个人来到了月光底下,一手麻利地扣住泽田纲吉的手腕,迫使他用枪口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搭上了扳机。

“救命啊!杀人啊!”他一边挑衅地看着泽田纲吉,一边用惊惶的语气大声“呼救”。

“你干什么!这样很容易走火的!”真正的杀人犯反倒比他紧张多了。

“听着,”六道骸低声威胁道,“如果你不肯让我跟着,我就开枪。怎么样?反正你都是杀手了,再多一条人命也没差别吧。”那个胆大包天的男人顿了顿,在他耳边轻声诡笑:“莫非,一介杀手居然不忍心杀一个阻止你逃跑的陌生人?”

 

等到碧洋琪赶到,她只听到了六道骸高声呼救的那句话,接下来就看见泽田纲吉持枪顶着人质的太阳穴——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使得他们的姿势有点可笑——她果断拔枪,要求泽田纲吉放开人质。

但是为时已晚。

泽田纲吉开枪逼她后退,然后就带着人质顺利逃脱了。等到她上前,地上只剩一本记者证,上面写了六道骸的身份信息。

 

“所以,一个从日本跑过来度假的记者,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一个人在这种只有醉鬼和流浪汉知道的小巷子里乱逛?”里包恩挑着眉总结了报告。

“可能他只是想体验一下底层生活?”巴吉尔没精打采地猜测道,他已经一夜没合眼了,就算狂灌咖啡也快撑不住了。

“然后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碰巧遇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可能他只是太倒霉了……”巴吉尔感受到里包恩冰冷的视线,浑身一个激灵,“好吧,是有点蹊跷……”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等等,如果事情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如果是人质威胁泽田纲吉去绑架自己呢?”

“你的想象力越来越丰富了,巴吉尔。”里包恩用一种介于欣赏和揶揄之间的口吻说道。

 

9

……

我第一次见到泽田纲吉是在照片上,就是那张发布到全球的通缉令。说起来有趣,那张照片据说是由见过他的警官们画的,再加上专业画师的修补和一些录像监控带上的模糊图像,这样就拼凑出了大名鼎鼎的杀手泽田纲吉的模样。

照片上的他眼神凌厉,面无表情,嘴唇抿得很紧,很像电影里常演的那种冷血无情的角色,让人不禁感慨“真不愧是杀手”。

但是,真正见到他本人的第一面时,我的感受完全不同。

虽然同样是抿着唇、面无表情,但是他的眼神在谨慎之余却充满善意,并没有照片上那么凌厉与充满杀气。

我开始想,到底泽田纲吉是个什么样的杀手,为什么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我不是故意的,如果伤害到了你,很抱歉”的无辜气息。从军人到囚犯,我采访过许多手染血腥的人,但是我从没见过那样一双纯净的眼睛。如果不是听见他开枪的声音,我恐怕永远不会相信那样一个人是杀手。

他或许根本不适合当一个杀手。

……

——《不合格的杀手》

 

……

采访已经进行了大半个小时。在聚光灯下,六道骸觉得后背被烤出了一层薄汗,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女主持笑吟吟地问道:“那么,六道骸先生,您跟那位杀手共处的时候会感觉到害怕吗?毕竟……”她斟酌了一下用词,“对方是杀人无数的罪犯。”

六道骸用笑意掩饰着不屑:“我觉得,跟他打交道要比跟大多数人都更轻松惬意。至于您的担心,其实泽田纲吉从本质上来说,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合格的杀手?”

“一位合格的杀手,应该抛弃情感和道德。泽田纲吉只为正义而杀人,这局限了他的手段。”

“但是正是因为他的正义,您才得以活着回到我们身边吧。”女主持的反应很快。

六道骸又笑了,有点无奈和伤感,“是的。”

“按照您刚才的话来看,一位合格的杀手应该很机警,那么泽田纲吉会很提防您吧,会对书的内容产生什么影响吗?”

“所以说他不是合格的杀手。实际上,我觉得他对谁都心怀善意,非常随遇而安。他并不提防我,这也是我能写出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六道骸这回笑得很开怀,“经过他本人的同意,书中所有关于彭格列的内容都是真材实料。”

“诶,真材实料,全部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女主持做了一个怀疑的夸张表情。

六道骸配合地接下话茬:“在这么美丽的女士面前,我也不好意思说谎呢。书里其实做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改动。”

“无伤大雅的改动?”

“对啊,就是把本人的表现写得帅一点的改动。”

“骸先生真会开玩笑呢,”女主持笑了起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

……

 

10

月光下,水声轻轻荡漾。可六道骸无心欣赏这良辰美景,因为他正面对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你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泽田纲吉摆脱了他的钳制后,第一反应就是举枪相对。虽然他不愿意把无辜群众牵扯进来,但是明显六道骸是故意为之,那就没必要手下留情。

“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是想采访彭格列。”六道骸一边镇定地答着,一边后悔自己把记者证丢给警方的举动。他举起双手来表明诚意。

不料,泽田纲吉比他预想中要好说话得多:“三个问题。采访完就别再跟着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六道骸危险地眯起了眼。

片刻之后,他悠悠地开口:“好。”

泽田纲吉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拒绝交易,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不客气”。出道十年来他第一次见到有这种疯狂的记者,简直比自己更像混黑道的。他暗自摇头。

“问吧。”

“听好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六道骸状似无意地向前跨了一步,“你身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深不可测,满载着危险的笑意。

泽田纲吉忽然脸色一白,正要抬枪射击,却不料枪口一抖,子弹射进了旁边的河水里,准头偏得离谱。还来不及懊恼,他就已经被六道骸再一次扣住了手腕,枪也被轻轻松松地拿了去。即使他知道脱困的办法,也没办法施展了——他的肩膀、腿和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跑动中早已裂开,全然使不上力。

“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虽然被制住,但他仍保持着冷静。

六道骸把他身上的另一把枪和匕首都搜了出来,嘴上答道:“我对血腥味很敏感。”他忽地凑近一笑,笑声喷在泽田纲吉的脖颈上:“受了这么多伤还接委托,彭格列真是为了工作不要命……我正好也是这种人呢。”

刻意压低的声音磁性又魅惑,但是传到泽田纲吉耳朵里只剩下无比的危险。

 

等他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并且处理好泽田纲吉的伤口,这个夜晚已经快要过去了。夏天天亮得早,凌晨四点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光亮,天空是凉爽的浅青色。室内盈满了清凉的风,根本不必开空调。

六道骸洗去手上的血迹,头也不回地对着躺在床上的泽田纲吉说道:“放心,我跟警察不是一路的,只是想采访你。”

泽田纲吉在床上疼得缩成一团。刚刚六道骸见他身上的纱布和伤口粘在一块扯不开,就下了狠手,用烧热的镊子一点点把那些粘住的纤维从血肉里挑出来。那种直接在神经上撕扯的麻痒与疼痛让他把床单都差点咬烂。

他疼得一开口就要倒抽一口冷气:“那你……嘶……”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点,深呼吸了几下再开口,“……那你什么时候才算采访完?”

单腿跪在床上,六道骸身体前倾,拿毛巾擦过泽田纲吉满是冷汗的额头。动作亲密,语气轻柔,又处处透着无情:“放心,我会保护你,在我对你失去兴趣之前。”

不知道是因为受伤失血,还是真的放下了心,总之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之前,泽田纲吉已经昏睡过去。他在梦里皱眉,而床边的六道骸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神复杂。

 

11

巴吉尔睡了不到四个小时就被上司一脚踹醒了:“快起来,我们去看现场。”

这就是为什么巴吉尔在现场一直打呵欠的原因。昨晚的一时热血已经冷却下来,巴吉尔有些不抱希望——在偌大的城市里找一个不露行踪的人——难免提不起精神。

这时候里包恩冲他勾勾手:“过来看。”他点了点门框。

巴吉尔打起精神,认真地检视门框。很快,他发现一开始他忽略的地方,也就是门把手处往上大约二十厘米的门框位置,有一块被蹭出的血迹。

“有血!是泽田纲吉的吗,但是我们都没有攻击过他。血是哪来的?”

“有可能他之前就受了伤,然后逃跑或者其他什么时候蹭到了门上。”里包恩做了一个肩膀撞到门框的动作,“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不过等会你还是送去鉴定一下。”

“他受了伤?!”巴吉尔很惊讶。

“可能还很严重,不然他不会失去平衡,撞到门上。”

“但是他还杀了图利奥,而且还……”还顺利逃脱了。巴吉尔咽下了后半截话。

里包恩转头看着窗户上血红的“V”字,像是在默默钦佩彭格列的顽强。末了他开口道:“他还带了一个人质,跑不远的。你们昨天在哪条巷子追上他的?”

 

这一天巴吉尔陪里包恩到处奔波,还要调出很多地方的监控录像一遍遍地看,眼睛都看花了,而且到处托人帮忙也欠了不少人情。碧洋琪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递过一壶黑咖啡,然后施施然地出了办公室。

最后对着他呈上的报告,里包恩点点头,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圈:“接下来重点是监控这几个地方,他大概暂时走不动了。”

巴吉尔深以为然。因为他一路追查过来,发现不少地方的拐角处都有彭格列蹭到的血迹,简直难以想象这样遍体鳞伤的人居然能不露破绽地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脱。

“一个首领居然会受这么多伤,”里包恩的神色凝重,“显而易见,彭格列失势了,或者泽田纲吉失势了,”他哼了一声,“要么是那个黑暗世界里不能再容忍彭格列这个异类的存在,要么就是他们一团大乱。”

 

12

人们应该对此习以为常:抱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去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后迎来平淡无奇的结局。这个世界就如深水的池塘,如果你想荡出点波纹,就得用尽全身力气——然后看着水波迅速晕开、消弭。

 

泽田纲吉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之中。

是十年前的继承式上,那时的彭格列还是一个黑手党家族。按彭格列的惯例,先邀请各大家族的首领齐聚在庄园里享用午宴,让新首领在觥筹交错之间熟悉其他家族首领,为晚上的继承典礼做铺垫。

深红的酒液在阳光下红得剔透,像灿烂的玫瑰花;一旁烤肉架上肉香四溢。男人们相互碰杯,热络如重逢的老友;一些带着孩子的女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喝着果汁;另一些单身女性则托着红酒杯,搭讪与她们地位相当的男性。泽田纲吉不喜欢应酬,但是这种表面气氛轻松的午宴还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泽田纲吉一边凝神听顾问的低语“这位是加百罗涅的迪诺”,一边生涩地应酬着。偶然一个回头,他看见一身黑色礼服的管家从彭格列宅大门那边匆匆跑来。泽田纲吉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只听管家低声在他耳畔说:“老首领去世了。”他手一颤,晃出了一点酒液。管家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一个晃神,时间已经到了晚上,是正式继承仪式开始的那个晚上。

因为一些小家族没有资格参与午宴,所以晚上的人群中多出了不少新面孔。各个家族的首领按地位尊卑,轮流上前向他致以敬意或者祝福,他统统颔首致谢,时不时对交情深厚的家族首领说上一句话。最后他从彭格列家族的上一任顾问手中接过戒指,戴在自己的右手上。黑色的钻面沉默地看着他,手指上传来冰凉的重量。没有爷爷的体温。

泽田纲吉定了定神,开始发表他作为继任“教父”的首次演讲。他当然没有他爷爷,真正的彭格列教父那么沉稳威严,人们仰望的只是他的戒指和他身后的庞然大物。他甚至不记得他有没有宣布爷爷的死讯。他只记得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是另一个灵魂通过他的身体发声,音波空洞地在他体内回响。

“……要想保持我们的世界繁荣,我们之间就必须保持和平,就像一场风暴的中心。而外部世界的混乱将成为我们的养料……”

指环上的荣耀与罪孽箍进他的肉里,勒得生疼。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这样的彭格列。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改造彭格列的决心埋在了他的心底。

 

戒指里传出絮絮低语,他抬起手,放在耳旁倾听。

……

“你会使彭格列无法在黑道立足,政府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上一任的老顾问叹息。

“这样根本没有办法赚钱。”管理财务的顾问把文件重重摔在桌上。

……

“彭格列十世,我们杰索家族今天来要个说法。为什么杀我们二当家?少爷他只是玩了几个女人,没有坏什么规矩吧。”

“为什么你们彭格列要断我们艾斯托拉涅欧家族的财路!前几年的合约都谈得好好的,研究出来的产品也分了你们应有的那一份,为什么还要毁掉我们的人体实验基地!”

……

“首领,千万别说那么丧气的话,我们正是因为您的理想才聚集到一起。”部下虽不擅安慰人,但是忠心耿耿,“总有一天,彭格列的影响力会超过我们想象,会有更多人敢于与黑暗斗争。”

……

“彭格列这样是在挑战所有家族的底线。”

“我们密鲁菲奥雷家族决定反对彭格列的统治,”男人的声音像一条吐信的毒蛇,“诸位,泽田纲吉不配当‘教父’,他这样下去不仅会毁掉彭格列,也会毁掉我们世世代代苦心经营的一切。”

“是的,各位,是时候换一个更能代表我们利益的‘教父’了。”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窃窃私语。

……

 

眼前突然陷入了一片漆黑。

泽田纲吉听见了剧烈的爆炸声,随即就是他忠心耿耿的下属的喊声:“首领!快走啊!”声嘶力竭,孤注一掷。他想去帮忙,但是有人在黑暗中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反方向跑,胳膊被掐得生疼。

他在一片混乱的爆炸声和枪声里怒吼:“放开我!”但是那个拽着他的人默不作声。泽田纲吉听见下属受伤的痛呼,忍不住去伸腿踹他。那个人放开了他的胳膊,却更用力地捏住了他的肩头抓着他跑。

“我要回去救人!”泽田纲吉大喊道,不顾肩膀快要骨折的疼痛。

那个人突然哈哈大笑,四周的黑暗随着他凄厉的笑声忽地散去。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面孔——是自己的脸。正在他惊愕万分的时候,那个“泽田纲吉”突然开口了,声音尖锐刺耳,如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

“现在知道后悔了?为什么当初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尖刻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四肢百骸又痒又疼,仿佛有千万根针扎着。他抱着脑袋无声地叫喊,却永远都发泄不出那种痛楚和绝望。

他在梦里泪流满面。

 

13

泽田纲吉是被脸上的触感惊醒的。

一只骨节分明、纤长有力的手映入他的眼帘。那只手虚虚地握着,弯起的食指正轻轻刮过他的眼眶下面的位置。

“……怎么了?”泽田纲吉费力地问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屋外应该是白天了,光线照进来有点亮,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六道骸顿时有种手指被睫毛扫过的错觉,轻轻痒痒的。“真警觉,”他笑笑,声音柔和得像在哄小孩,“别哭。”

泽田纲吉一愣,才注意到自己脸颊上湿湿凉凉的触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哭,他更用力地眨了眨眼,更多的液体顺着先前的泪痕流下,慢慢地蜿蜒过他的下巴和喉结,掉在被子上。

六道骸有点困扰,更多是不敢置信:彭格列的当家居然这么脆弱吗?

他皱起眉,但还没等他开口,躺在床上的泽田纲吉已经用手背胡乱抹掉了眼泪。虽然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是泽田纲吉不失镇定地看着他,语气确凿:“你是六道骸,想采访我。”

尾音上扬到了轻佻的程度:“你可是答应过的哦,彭格列,三个问题。”六道骸收回了手,但是身体仍然保持弯腰前倾的姿态。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泽田纲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即使身处劣势,仍毫不露怯。

“哦呀,那要怎么办呢?”他眼底的笑意变成了戏谑的恶意,像是准备提出交易的恶魔。

“无论多少个问题都可以,但是……”

“但是?”玩味地勾起嘴角。

“但是,如果你没写出来我想要的东西,我会杀了你。”泽田纲吉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更冷一点。

六道骸揶揄道:“作为一个伤员,还真是有自信啊,彭格列。”他说着,身体又前倾了一分,右手恶意地按上泽田纲吉的右肩。雪白的纱布上立刻渗出大片殷红的血来,纱布下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我会告诉你彭格列的一切,如果你无法写出我想看到的东西,当然要杀掉你才能不泄密。”泽田纲吉的语调有些发颤,但仍固执。

六道骸眯起眼,右手松了劲,但还是搭在泽田纲吉肩上。靠得太近了,他隐约听见对方牙齿疼得打颤而发出的声响;他看见对方眼眶又泛红了,但是没有眼泪。他还听见泽田纲吉的心跳,坚定的,一下又一下。他也听见自己血液在沸腾,每个细胞都躁动不安地叫嚣着。

最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真有趣。”

六道骸直起身来,“成交。”像是完全没把最糟的后果放在心上。

倒是泽田纲吉没料到他这么干脆就答应了,急道:“等等,如果你失败了,我可是会杀……”

六道骸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能写出你想要的东西。”他转过身去,递给对方水杯。

泽田纲吉一愣,迟疑了一下,“……谢谢。”声音几不可闻。

 

14

……

他独自处理完伤口就在我面前睡着了,而且是毫无防备的那种熟睡。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杀手的职业素养。但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趁机报警也没有逃跑,更没有试图伤害他。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得到这个独家采访的机会。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经历了如此惊险的一晚,我身体疲惫,但大脑毫无倦意,只有无聊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睡觉。有趣的是,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情越来越平静,不再像之前那么惊恐不安,可能我这种人天生就是人质中的绩优股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数起了他的呼吸,等我突然发现这一点,已经数到了六百九十七下,时间也过去了两个小时。

就在这时,他在梦里哭了。眼泪划过脸颊,一闪即逝的流星。我着了魔一样向他走过去。

他的眼泪沾到了我的手指上。

味道非常苦,舌根都要被烧着了。

——《不合格的杀手》

……

 

……

新书签售会的队伍排得很长,其中有不少书迷是特地从其他城市赶过来的。

“六道骸这次的《杀手》特别啰嗦,一点都不像他以前的书。”一个女孩有些不满,但怀里还是有一本新书。

“是吗,我倒觉得他这本书特别真诚呢。”另一个女孩抱着三本书,温和地说道。

“那是因为你太喜欢他啦。我比较喜欢他以前那种干净利落的风格,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这次这本传记里面的内心活动太多,而且太细腻了,好不习惯。”

“所以才觉得很真诚啊。你不觉得他之前那些采访作品,字里行间都是隐隐的嘲讽吗?有种冷冰冰的厌世感觉,有时候读到一半会觉得背脊都发凉呢。”女孩一脸认真。

“好啦好啦,别这么大声,大家都看着我们,好尴尬……”

……

 

15

巴吉尔有点沮丧。他和碧洋琪用半天时间联系了附近的警局,结果那些同僚纷纷表示要准备节日的安保任务,建议他们放弃这次追捕。“反正每次都抓不到人嘛,再说彭格列也不是乱发疯的恐怖分子”,他们轻松地说道。甚至还有一个老警官跟巴吉尔在电话里扯了半个小时的威廉·退尔和罗宾汉。总之,意大利人那种“我在过节的时候敌人一定也在过节,所以肯定很安全”的乐观精神从未改变。

里包恩耸耸肩,表示这很正常:“救世主节,一年一度的焰火盛宴。”

巴吉尔忍不住说道:“但是泽田纲吉恐怕会趁机逃走……”其实在过去的一天内,或许敌人早就已经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出了威尼斯。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趁机离开,”碧洋琪接口道,“昨天各个路口的监视录像里都没有可疑人物。”

“所以我们最好监视这几条通道。”里包恩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红圈。

“为什么是这几条路线?”巴吉尔提问。

“因为我觉得他在这一带。”里包恩用笔圈住了一片街区。

“为什么是这个……”

里包恩示意碧洋琪来解释,碧洋琪对巴吉尔摊手道:“直觉。我还以为你会习惯这种理由。”

好吧,直觉。巴吉尔开始讨厌这个词了。

里包恩问道:“节日的安保安排布置过了吗?”

“等会上午开会的时候公布。”

“把原计划改一下,碧洋琪换到圣马可广场的这个位置,巴吉尔和我在这座桥这里。”

“看守这条河?”

“你最好别忘记半年之前彭格列的杀手是怎么逃走的。”

巴吉尔眼睛一亮:“走水路的话,对了,观赏焰火的船!能一艘艘盘查吗?”

“节日期间,动作不要太大。”他们都明白,里包恩这是允许的意思。

墙上的日历上,一个红圈重重地圈住了明天。

 

16

时针指向下午三点,阳光顺着桌沿跳到便利店的塑料袋上。

床头柜上面堆满了的纱布,沾血的和干净的都有。旁边的清水里飘着几缕血丝。泽田纲吉早就习惯了这种淡淡的血腥味,微微皱眉,靠床头坐着,双手环胸。

“该从哪说起呢?”他有点苦恼地问道,闭起眼。

在他的床头旁边,六道骸正惬意地坐在一把靠椅上,一双长腿交叠着架在桌面上,差点碰到塑料袋。他用笔帽轻轻叩着笔记本纸面,说道:“从头开始。”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哪里是开头。”

“像衔尾蛇一样?”

泽田纲吉笑了一下。“对。差不多就是那样吧,”他思考着,慢慢往下说,“追逐着一个不知是对是错的目标,然后做出种种既对又错的事,为了弥补一个错误又去犯下新的错误,最后在这个无尽的循环里自我毁灭。”他仍闭着眼,脸色苍白而虚弱。

六道骸在笔记本上草草画下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泽田纲吉沉默了很久,再次开口时是一声叹息:“我早就不指望改造黑手党,更不再去想打造一个完美的世界,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他抬起右手捂着眼睛,继续说道:“六道骸,彭格列已经解散了,我一无所有。”他右手拇指上有一圈白色,像刚刚脱去长年戴着的戒指。

 

泽田纲吉开始了他的讲述,一连几个小时,从暮色四合讲到星光灿烂,带着六道骸走过了正义与罪孽并生的十年。他右手持枪带走一条条生命,左手却放下纯洁的白玫瑰。与其说他是无情杀手,不如说是迷失的疲惫旅客——上帝让黑暗中的他得见北极星,却不指引道路。终点比他所想的遥远许多,子弹用尽,玫瑰萎谢,他被困在了路上。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消失,那些都是被他描绘的蓝图所吸引而来的人,他们动摇、反对或者死去。所有人都没能看见崭新的世界,他们甚至无力拯救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做的事情跟那些黑手党有什么区别,我也不停地杀人,有时候也会错杀无辜的人,”他慢慢地抚摸着曾戴过戒指的手指,“大概区别在于我有一个更崇高的理由吧。”

六道骸递给他一杯水,说道:“区别在于你太天真了,彭格列。”

泽田纲吉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湿润了他干燥的嘴唇,他自嘲地笑笑:“如果是骸这么果断的人的话,大概就没有这种困扰了吧。”

“确实不会困扰,”六道骸合上笔记本,“因为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这种愚蠢的梦想。”

“你还真是现实啊。”泽田纲吉苦笑。

“是你的爱心太泛滥,”六道骸冷冷地说道,“这个世界已经堕落了,我会看着它走进地狱,还会推它一把。”他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引导舆论,点燃混乱的思想,倾覆秩序,让毁灭终结堕落——然后又会是一个新的世界。”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毁灭呢?只有少数人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害怕毒蛇伤人的话,拔掉毒牙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杀掉?”

“所以说,”六道骸站起身,弯腰凝视着泽田纲吉,“你还真是天真。”

泽田纲吉急切地辩解道:“就算毒牙还会再长出来,再拔掉不就行了吗?而且还可以驯养它,让它——”

“彭格列,”六道骸打断了他,“你要怎么驯化它本能里根深蒂固的攻击欲——你要怎么控制人泛滥的欲望?クフフフ……”他忽地笑了,声音更加低沉动听,话语的内容却更加冰冷无情:“正是因为软弱得不敢面对现实,才会产生这么荒谬的念头吧,彭格列。”

泽田纲吉的双手猛地攥紧成拳,重重捶在身侧的床上,指节用力到发白。他瞪着六道骸,一向温润的琥珀色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六道骸勾起嘴角,挑衅地笑。

泽田纲吉深呼吸了几下,这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拳打上去。右肩的伤口被刚才的动作扯得发疼,他用左手按住伤处,像负伤的兽那样垂下头。

“是的,我是天真又软弱,才抱着这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带着那么多人跟我一起走上这条路。”泽田纲吉开口,声音发闷。“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爱恨、对错……那么紧密地纠缠在一起。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用道义解决不了事情,用暴力就可以。”

 

“但是,我不能认同你的观点。”青年倔强地抬起头来。

“我知道以命偿命只会导致更多的杀戮。虽然我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但是,”他顿了一下,“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黑手党把这个世界一点点毁掉,我……不能接受。”他的眼里有着矛盾和忏悔,但没有犹疑。

 

17

……

那天我进行了生平最奇怪的一次采访,也是最震撼的一次。在那几个小时里,我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掠过各种神色,软弱、悔恨、坚定、迷茫……总之,各种矛盾的情绪都汇聚到他眼底的世界里,看得我目眩神迷。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在追问我:完美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

在那个世界里,狮子是否会跟羊群一起安静地嚼着草茎?

对于一些人来说,完美就是整个世界运转有序,万物各安其分、各司其职,如同精密的钟表,齿轮精准地咬合,指针嘀嗒了一圈又一圈,万世不竭。世界上不存在打破规则的可能性,冰冷精确地运转下去,一轮又一轮;生生死死周而复始,狮子撕碎了羔羊。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完美。

因此这世上有了罪恶,有了正义,有了相互偎依着睡去的幼狮和羊羔,也有了采访杀手的人质。对与错是只有一线之隔的混沌,任凭人们解读。泽田纲吉“创立”彭格列是出于对黑手党的不满,想用暴力的方式创造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但是他最后留在世人心里的不是他的暴力和对黑暗的憎恶,而是他的善意。

人们总是太容易忘记——有恨才会想要改变世界,但只有爱才能改变世界。

——《不合格的杀手》

……

 

18

威尼斯大运河的两岸挂满了彩色的小灯饰,映得整座城市热闹又浪漫。夜色刚刚降临,再过两三个小时,绚丽的焰火就会在圣马可广场上空绽放。人潮慢慢往雷登托雷教堂涌动,临时搭建的浮桥上都是过桥去参观焰火的人,游客正想方设法挤出一点地方拍照;桥下停着各式各样的船只,人们一边往船上搬美酒,一边相互热情地打招呼。

一个便衣警察正趴在桥头打哈欠,小声埋怨着:“救世主节,每年都要为了这一天加班半个月……困死了……”

“要心怀感恩,是主将威尼斯从黑死病中拯救了出来。”搭档的女同事打断了他的抱怨。

通讯频道传来声音,她伸手托住了长发掩藏下的内置袖珍耳机。

“各小队注意!各小队注意!A3小队发现目标,速到——呯……嗞嗞嗞嗞……”

巴吉尔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杂音吞没。

 

“呯——”

泽田纲吉条件反射地对准了巴吉尔的胸膛,在扣动扳机之后才懊悔。

——不!

但是大片的血花已经溅起,联络器摔到地上。

——不!我不想杀他!

泽田纲吉不是第一次恨自己的训练有素,十年的杀手经验让他在生死关头总是不假思索地遵循攻击本能。他缩在垃圾桶后面叹了口气。

但是巴吉尔没有因为这一枪倒下,他只是被推得坐倒在地上。相反,倒是里包恩的右臂正在飙血——刚才是他一把推开了仍在状况外的助手。

及时赶到的碧洋琪举枪与泽田纲吉对峙,巴吉尔也从地上爬起。里包恩一言不发,负伤的右手抬起,枪口仍旧稳当。只有身旁的碧洋琪看见他搭在扳机上的手指有点颤抖。

“开枪!”

六道骸就地一滚,躲过一串子弹,顺利地钻到泽田纲吉的位置。躲在垃圾桶的掩体后,他劈手夺下泽田纲吉的手枪,抓住换弹匣的空隙对着警察们快速打光了子弹。然后矮身架起泽田纲吉,趁机逃跑。

“快追!顺着血迹!”里包恩捂着手臂的伤口,大声下着命令。

 

阴暗的小巷子里,六道骸脱下外套处理泽田纲吉腹部流血不止的伤口,靠墙坐着的伤员发出一声颤抖的痛吟。

“我还以为你会干掉巴吉尔,那个警察。”

“差一点点……幸好没有。”泽田纲吉的声音很低,因痛发着抖。

“为什么不杀他?”

“我不想杀人。”

“原来你是杀手中的和平主义者。”六道骸揶揄道,手中动作利索,已经扎住了伤口。

泽田纲吉苦笑着摇头:“上船再说。”

偏僻的河道里系着一艘小渔船,大概有人在这停船然后上岸去看焰火。六道骸本来要去处理一路过来的血迹,但是泽田纲吉的伤势太严重,只好能逃多远先逃多远,其余的以后再做打算。幸好船里有急救包,不然就凭那个潦草的包扎,泽田纲吉的伤势一定会恶化。

六道骸摸索了一下,顺利地发动了船。全城的人都跑去看焰火大会了,如此偏僻的河道里只有他们一艘船,于是他放心地任船顺水前行,回到舱里。

泽田纲吉已经在自己处理伤口,那件染血的外套被放在一边。看见他进来,泽田纲吉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没事,只是流了点血,伤口不深。”而且还在微笑。

“对啊,只是进去了一颗子弹,不是什么大事。”六道骸沉着脸色坐到伤员身边,把那颗带血的子弹丢到外面的水里。

泽田纲吉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把手里的棉花和酒精都交了出来,然后乖乖躺下。

“要缝一下。”六道骸对着清理好的伤口下了判断,然后就在急救包里找起了工具。

泽田纲吉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听着他着急地翻找东西的声响。全身发疼发烫,但心情罕见地平和。如果就在这里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奇怪的念头。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微弱的欢呼声。

“怎么了?”泽田纲吉刚要挣扎着爬起来,就被六道骸按了回去。

“焰火表演开始了。”

尽管六道骸反复强调在外面进行手术的不利之处,但是拗不过泽田纲吉,于是他只好在习习微风中,借着手电筒和舱里的灯光开始缝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权当麻醉剂。

“话说回来,为什么不杀那个小警察?”

泽田纲吉想了想,说道:“其实我有点怕杀人。”

“你总能打破我对你的预期啊,彭格列。”六道骸语带嘲讽。

泽田纲吉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口吻,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是真的。一开始,我刚开始杀人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害怕。但是后来我越来越强,杀人越来越容易,死在我手里的人越来越多,我开始害怕自己。

“我可以轻易地夺去别人性命。就像刚刚那个警察,杀了他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是的,我能生杀予夺,但是,我凭什么定人生死?就因为我的强大?老实说,力量越强大,我越害怕。”

泽田纲吉的声音起初带着犹豫和颤抖,说到后来越来越平静。他抬头看着六道骸,眉毛皱起,困惑又无奈地笑。

六道骸低头,看进泽田纲吉的眼睛。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流动着琥珀的光彩——明明又暗暗,天真的光泽里残酷又温柔地包裹着一只闷死的虫,最后都化成了深不见底的悲悯。

远处的焰火“咻”地一声腾了空,绽放成绚丽的花朵。他在对方眼底看着焰火燃了又灭,灭了又燃,明暗交织成难以言喻的流光。

似乎注定要发生什么事才不会辜负这场盛大的焰火。

六道骸俯身吻了泽田纲吉。

 

19

刚从医院回到警局,里包恩就开口了:“我不想听任何道歉和辩解。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看到这次行动的报告。”

“是,长官。”巴吉尔敬礼,同时提出建议,“人质表现出了同情和帮助绑匪的斯德哥尔摩症状,而且可能已经脱离我们的辖区,建议联合其他警局一起行动。”

“你真的以为六道骸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症?”里包恩反问道。

“您身上这一枪是他打的吧……难道不是吗?人质在受到绑匪胁迫和小恩小惠之后确实有可能产生这种错误的归属感,进而反过来帮助绑匪……”巴吉尔一头雾水地解释着。

里包恩没有说话,良久之后说道:“六道骸这个人没那么简单。我现在有点相信你那个异想天开的假设了。很有可能是六道骸出于某些原因,威胁泽田纲吉制造了绑架他的假象。”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呃,救出泽田纲吉?”巴吉尔迷茫了。

“你是在用行动向我证明天才和白痴只有一线之隔吗?”

“但是泽田纲吉不是真正的人质吗?按照这样的推理,六道骸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

里包恩扶额,无奈道:“我只是想说,六道骸可能不是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也不是一般的人质。但是,泽田纲吉仍然是我们的通缉犯。六道骸还是一个被绑架的无辜记者。”

“明白了,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按你说的,联合行动。”

“是,长官。”

 

20

六道骸从杂货店里走了出来,拐了好几个弯,确认没有被人跟踪之后才走到停船的地方。

船舱里泽田纲吉已经断断续续地昏睡了一个晚上加一早上。大量失血导致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虽然没有发烧,但是他似乎经常做噩梦,总在六道骸不注意的时候出一身冷汗。

六道骸紧挨着他坐了下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摇了摇脑袋。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手指,那种触感让他的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他把掌心轻轻贴到对方额上。

泽田纲吉困倦地睁眼,含糊地问道:“骸?”

放低了声音,六道骸说:“没事,睡吧。”

泽田纲吉已经又闭上了眼,听到他的声音后笑笑,然后反手捉住骸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张开手指跟他五指相扣。

六道骸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去亲了亲纲吉的手指,听到他又笑着轻唤了一声骸。

如果这是一个梦,能不能不要醒来。二十七年来六道骸心里第一次闪过这么矫情的念头。他想起当年采访露切时,那位女作家曾笑着叹过,“您如此年轻,还不知道这世间最大的幸福在于最小的细节。”

泽田纲吉的睫毛很长,六道骸在心里一根根地数过去,然后很轻很轻地把唇印在他的眼睛上。合上眼睛的人没有动,只是睫毛剧烈地颤了一下又恢复平静。

两人沉默了很久。

“能看见吗?我眼里的风景。”泽田纲吉轻声问道。

“能。”

“能写出来吗?”

“能。”六道骸的唇又碰了一下他的眼睛。

“这就够了。”

“要求还真是低啊,彭格列。”

泽田纲吉笑了,说道:“慢慢来,骸,慢慢来。”

 

……

我大着胆子向他请求一次采访,没想到他欣然同意,不过附加了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在当时的我看来只是小菜一碟:泽田纲吉要我把他的想法如实写出来。对于一个传记作者来说,这一点小条件不算什么,许多采访的当事人都会跟我这么要求——而且事实证明,我确实在这方面颇有天赋。所以,哪怕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写不出来就杀了你”,我也满不在乎地答应了。

但是跟他接触得越久,我越发现,他跟资料上的那个泽田纲吉截然不同。我本来打算每次交谈后都把记录的内容整理出来给他看,但是我有时候甚至不敢动笔。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因为我第一次接触一颗完全不设防的、敏感而复杂的心。我被这颗心所俘获,我怀疑自己所写个每一个字都无法准确地描述它。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力不从心,不仅是因为害怕自己会死于这个条件,而更重要的是,我担心他会因为我的拙作而被误解。

所以我向他请求“再多说一点吧,还不够”,但他报以安慰性质的笑容,说“慢慢来”。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希望能通过我传达他爱这个世界、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本意,而爱与改变,都需要慢慢来。

……

——《不合格的杀手》

 

21

泽田纲吉正在灯下给自己换纱布,急救包里的早就被用完了,六道骸不得不冒险上岸就是为了买这些东西。他们在船上安全地度过了一天,并且一致认为已经驶出了威尼斯。但是由于事出匆忙,他们谁也不知道这艘船在往哪去、这里是哪里,他们只知道这条僻静的水道已经到了尽头。

“油不够了,正好也走不了。”六道骸走进船舱宣布道。

泽田纲吉正用牙咬着一截布,头一偏,手一扯,打了一个死结。他继续检查其他的伤口,同时说道:“最迟明天下午那些警察就会追到这里来。”

“没想到一个卧病在船的病患比我知道得还多。”

“我们当时留下的线索太多了,而且我也不是没跟威尼斯的警察打过交道,里包恩他们的能力比你想的要强多了。”

“弃船吧。”六道骸说话的内容虽然是建议,但口吻是不容置疑。

泽田纲吉没有回答。默默地换完了纱布,他才开口:“我们逃不掉的,你回去吧,他们想逮捕的只是我一个人。”

“采访还没有结束就要我走?彭格列的人品真是不可信赖。”

泽田纲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他们会觉得你得了斯德哥尔摩症,所以才会帮我逃走。虽然是打伤了里包恩,但是你可以说是我强迫你的。这样他们不会太追究你袭警的责任,然后你再态度好一点……”

“泽田纲吉,”六道骸罕见地叫他的名字,“你想让我丢下你一个人去死?”

“对不起。”泽田纲吉有点歉意地低声说道。他盯着六道骸,眼里突然流露出一种可以被称为软弱的情绪:“对不起,我破坏了我们的交易……可是……对不起。”我累了。他不敢再直视对方的眼睛。

六道骸猛地抱住他,力气之大让他觉得伤口又裂开了。但是他没有挣扎,反而把头放松地靠在六道骸肩上。

“对不起。”他只能重复这句话。

 

22

哪怕已经是下午三点,夏天的太阳依旧热烈如同正午。正在安排包围圈的里包恩脸色阴沉,因为他听说市长亲自介入了这次联合行动,好像是智囊团给他出的主意,要树立形象什么的。

“A2小队,再向东边散开一点!”巴吉尔匆匆检视着全场,对手里的联络器命令道。然后他匆匆跑到里包恩身旁悄声说道:“长官,上面派了特别行动部队来接管这次联合行动……”还没等他说完,两人身后就传来了直升机特有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大片的野草被直升机螺旋桨搅起的强劲气流压得匍匐在地。

直升机刚刚停稳,舱门就被人粗暴地打开,从里面跳下来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里包恩眯起眼,看见他们胸口都别着一枚银色徽章“Varia”。一名银白色长发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向里包恩伸出右手:“这位就是里包恩警官吧?我是斯夸罗,特别行动部队的副队长。”

简单的寒暄过后,双方开始进入正题。

“市长呢?”

“他在另一架直升机上,比我们晚了半个小时出发,”斯夸罗挑了挑眉,“临时有采访。”

“要等他来现场指挥吗?我看摄影队已经到了。”里包恩随意地向后挥了挥手,摄影师正忙着架设镜头。

“这么大的草原,有把握掌控局面吗?”

里包恩把手上的望远镜递给他,解释道:“是泽田纲吉主动打电话给我们自首。你看,他们就在前面那棵大树后面,树根那里有一台手机。”

斯夸罗认真地看了两眼,有些困惑地说道:“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累了吧。”巴吉尔突然有感而发,他想起了里包恩之前说的话。

“什么?”斯夸罗没听清。

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看了巴吉尔一眼,后者识趣地转过身。然后他才说道:“没什么,我们可以去问六道骸。”

斯夸罗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而问道:“已经进行过谈判了吗?要什么条件才会释放人质?”

“还没有,我们刚刚才把这里围起来。”

“那让市长跟他谈谈。”

这回轮到里包恩不置可否地笑了:“希望他们有话可谈。”

 

斯夸罗接管了行动的指挥权,让里包恩和巴吉尔去无人看守的西边监视情况。

“长官,他们这是要活捉泽田纲吉吗?”巴吉尔透过望远镜看着那棵大树,树底下泽田纲吉和六道骸似乎在争吵什么。

“正常程序就是这样的,逮捕和判刑。”里包恩也在看着情况,不过他是用瞄准镜看。

“他这种会判多重的刑?如果招供同伙可以减刑吧。”

“你觉得他会拖人下水?他会生不如死。”

“这样啊……虽然知道按法律应该这样判,但是总觉得……”总觉得不舒服。巴吉尔在心里补完这句话。

 

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六道骸从树下走了出来,高举着双手。

斯夸罗的吼声从联络器里传来,巴吉尔把联络器拿到两人中间:“各小队注意!不要误伤人质,注意目标的动作!”

“这是怎么了?”巴吉尔一头雾水,大声问道。

斯夸罗的声音也非常纳闷不解:“泽田纲吉刚刚又打了电话过来,说他会放了人质,让我们不要随便开枪。”

从大树到警车只有不到一千米的距离。六道骸走得很平稳,只在走到中间的时候停了一下,但他始终没有回头。泽田纲吉则一直站在大树后面目送着六道骸离开。没有突然的枪响,没有喊话的声音,也没有风声和蝉鸣,甚至天上的流云也没有变化,整个场面像定格了一样安静,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这一幕哑剧上演。

这只是几分钟的距离,但是巴吉尔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甚至希望它不要结束。

但是六道骸还是走到了重重警车包围下的终点。他仍没有回头看泽田纲吉,只是放下一只手,轻松地插在裤兜里;然后挥了挥另一只手,像在道别。

联络器再次响起声音:“全体注意,缩小包围圈——”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里包恩突然伸手关掉了巴吉尔手中的联络器。

“巴吉尔,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

“啊?”

“看清楚了。这一课叫做‘向值得尊敬的对手致敬’。”

 

最后市长还是没能利用这个宣传良机,实际上,等到市长从直升机上下来,迎接他的只有正在收拾残局的巴吉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虽然已经收到了斯夸罗的电话报告,市长还是忍不住想问这句话。

巴吉尔硬着头皮答道:“因为……泽田纲吉主动释放了人质,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我们也很意外……”

“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没有下过射杀那家伙的命令,里包恩为什么动手?”

“因为在人质抵达安全范围之后,泽田纲吉……企图反抗拘捕。考虑到他身上带着枪,长官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就……”巴吉尔说得吞吞吐吐。

市长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巴吉尔不再说话。

“好吧。但这样做是违反规定的,里包恩和你都要接受调查。”他在上警车之前丢下这句话。

巴吉尔站姿笔挺,向远去的车子敬了个礼。

 

23

几朵蓬松的白云静静地浮在晴蓝的天幕上。

天很蓝。

泽田纲吉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好看过天空了。

他躺在草地上仰望着,一动不动。接近一半的视野都被长长的野草挡住了,那些细长而尖的草叶剑指苍穹,昂扬挺拔地向上生长。盛夏的微风轻巧地穿过草丛,拨乱他的发丝,再从指缝中溜走,留下干燥暖热的触感。

太暖了,他晕乎乎地想着,身体更放松地陷进了柔软的草地里。身下的草丛和泥土沁出些许湿意来,一点一点地染上了他的衣服。他满足于后背传来的舒适凉意,轻叹一声,合上了双眼。

风爱怜地抚过他的眼,那一根根纤长的睫毛像倦极的归鸟,拢了翅静静伏着。

甚至没有蝉鸣,空旷的天地间只有几不可闻的风声,悠长而寂寥。

 

 

END

 

后记:

这篇文的主题是救赎,想写的是“有恨才会想要改变世界,但只有爱才能改变世界”这句话。但是这个主题表达得有点不尽如人意……至于爱情有没有来过,笔者只能说他们心意相通得让我羡慕。

 

关于本文中的人物性格:

泽田纲吉是一个矛盾的杀手,他有着天真又慈悲的信条“替天行道”;他有着残酷又现实的手段“以暴制暴”。文中的他是直接继承了黑道家族。十年前的纲吉善良到怯懦,十年后的他善良得节制。但他本质仍是善良的,不然他不会“创始”一个奇特的彭格列,也不会畏惧自己的力量,更不会想改变世界。

六道骸则是更为复杂的矛盾体。纲吉从根本来说是爱着这个世界,不然不会努力改变它。但这个世界对六道骸来说只是一个物质上的栖身之地,他始终没有把自己视为其中一员。他嘲讽着、玩世不恭,不随波逐流但也无意改变,因为他认为这么堕落的世界不值得他爱。但是他被纲吉改变了,纲吉教会了他如何去爱这个世界。作为被救赎的代价,从此他将流浪在路上,为了他的王,将所见都颂扬。

 

关于六道骸写的传记内容,笔者很抱歉它崩了,OTL越爱越不敢下手。

 

文中部分观点有中二倾向,请各位见仁见智一笑而过。文中有些逻辑不通的地方,比如里包恩到底是怎么“直觉”到纲吉他们行踪的,请看官一笑而过,如果较真起来就不是这个篇幅了,主题也该换了……

至于“完美的世界”这个观点,电影《完美的世界》的导演说他没有答案;笔者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世界是缺陷的,也是美的。

 

这篇文需要解释的地方应该就这么多了,有缘再见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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